或許是侯俊明本身即是個以負面能量開創種種人生境貌的特質,在作為一名父親上的不足、不安與所有自認的不完美,促成了他這場「亞洲人的父親」訪談創作。這整個計畫是出自侯俊明企圖由為人子女口中,理解父親的可能性與樣貌。而實際上,侯俊明在這整個計畫的執行過程中,其實以一個對話引導者的身分,成就了某個面向的父親角色,又同時以此儀式性的程序,救贖了自身在理想父親上的缺憾。他透過美術館發送訊息,讓自願者來參與這場藝術治療,透過替父親尋找象徵,挖掘出每位參與者父親的原型與本質,並合以回憶、現下,讓參與者在塗鴉的同時,重新思考父親的真實樣貌。
侯俊明表示,幾乎每位參與者都是第一次如此仔細並全面地談論父親,而在此過程中,某些參與者對於父親的想法也會隨之改變。例如在橫濱美術館進行的訪談中,一名41歲的山岸由乃便由最初將父親象徵為一隻「沒有溝通能力」、「為自保而攻擊」的狼犬,「讓所有的人都無法接近他」。然而直到最末,山岸由乃卻期許他與母親能夠擁抱父親這枚「帶刺的花朵」,甚至在訪談結束後,終於買了一隻鋼筆送給這名寫作之夢失落的父親。在日本的訪談治療過程中,最為特殊的現象是,「日本人的父親幾乎都不會把工作、外面的事帶回家裡,他們眼中的父親都像個嚴肅的謎,然而,許多人談到,即使如此,他們也不希望父親在他面前表現出最真實的樣貌。可能是一種害怕失望或不想面對脆弱的父親,他們寧可父親還是那個謎。」
「許多受訪者身上,都會有一個很特殊的現象,即使父親是到了他們長大成人後過世,對他們來說,不管幾歲,都還是感覺到自己變成一名孤兒。」這種每個人都會面臨的孤寂感,對侯俊明而言也是種威脅。在記者訪問過程中,侯俊明表示其父母的年歲已讓他開始害怕即將面臨的失怙狀態,然而,過於疏離的情感使他「到現在回家還是會急著想離開」,一種難以處理的父子關係,導致侯俊明自身的父親之夢與隨之而來的失喪。
然而,在這場訪談計畫中,侯俊明表示,自己理解了「無論是怎樣的父親,子女永遠都不會滿足的。過於強悍的父親,子女希望溫柔一些,然而可能比較柔軟的父親,子女又希望他能夠強壯點。」於是,原先侯俊明期許自身的理想父親,成為生命經驗中的一場神話,隨後侯俊明付諸實現的反倒是攀附著「父親」特性的自我完成,包括維護家庭運作的「事業者」、以藝術家身分面對子女的啟蒙者,以及持續計劃當中談話的引導者。對他而言,父親已經不只是家庭範疇了,可以是身分、寓意、或者象徵的自我成就。這必然不是一種放棄,而是另一個藝術家父親的誕生,就如同侯俊明最近的展覽「侯俊明的復活宣言」,是脫出曾經癱瘓創作、恐懼人群、對自身作為父親的希冀與失落,隨後證明其不死之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