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人而論,「氣發為聲而出為言」[44];就天地而論,氣動則成風,風力隨處善入,轉化人心、統攝動靜,其義蘊更為廣大。此風與若雷交會,雷風重為〈恆〉卦(),風雷重為〈益〉卦(),而以人心之氣比附天道之氣,則震雷如同人心之怨怒。試看道盛〈論怨〉文中所提出的「怒莫如雷」之說:
《大易》以地雷〈復〉為見天地之心,怒莫若雷。至於雷電敕法,帝出乎震,震驚百里,摩蕩八八六十四卦,皆從震發怒機,此《大易》又為一部怨怒之府。[45]
「帝出乎震」為〈說卦〉語,李鼎祚《周易集解》引崔覲注:「帝者,天之王氣也。至春分,則震王而萬物出生。」[46]天之旺氣出於震雷[47],則人之生機當出於怨怒。既然人心之怨怒猶如天地之震雷,那麼怨怒之情由聲氣迸裂而出,正如雷風交感而成〈恆〉卦;人之聲氣抒發怨怒之情,則如風雷交感而成〈益〉卦。〈恆〉、〈益〉二卦的卦義可由〈彖傳〉窺得大要,〈恆.彖傳〉云:「日月得天而能久照,四時變化而能久成,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:觀其所恆,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。」[48]〈益.彖傳〉云:「益動而巽,日進疆,天施地生,其益方。凡益之道,與時偕行。」[49]據此,則怨怒之情發為聲氣,亦可使其詩見「天地萬物之情」而「其益方」,詩歌因而可以具有永恆不朽的價值。關於道盛此種以《易》論詩的方式,方以智也有所繼承,〈聲氣不壞說〉云:
《易》惟雷風始名為〈恆〉,而反對為〈益〉,他卦〈泰〉則〈否〉,〈咸〉則〈損〉矣。雷為帝出,而巽風播之,至兌金主聲,而風始下殺成冬。雷,陽也;風,陰也。地載神氣,風霆流形,庶物露生,無非教也。陰風忍陽氣於亥、子、丑,而出於九會,以長養收藏,故風轉四時。[50]
除了同樣以〈恆〉、〈益〉二卦論雷風相薄外,方以智此處還據〈說卦〉「帝出乎震,齊乎巽」[51]一段以及〈文王八卦方位圖〉[52]的季節意義而闡論:震雷為天之旺氣初生之卦,經巽風播散流衍,至秋季之兌卦後,風始下殺成冬;然冬之坎卦並非一片死寂,而是陰風忍陽氣於冬季的亥(十月)、子(十一月)、丑(十二月)三月,以待陽氣出於其他九月[53]。相應於人心之氣,「怨」猶如四時之「冬」,故方以智此論的蘊義可以作如此的推申:「怨」之為氣,同樣於悲哀死寂之中孕育生機,怨的情感迸裂為聲,其詩亦猶如「風霆流形」,可使「庶物露生」,亦即詩歌實具備了化育天地的功能。經由道盛與方以智師徒的這番《易》理推衍,「怨」在詩歌創作中所具有的關鍵性地位,也就得到了更為深入的哲理驗證。
最後,「怨」的情感在詩歌中所發揮的作用可以總結為道盛所說的:「風力聲氣,寔傳心光,心不見心,以寓而顯。」方以智在〈詩堂〉一文中也曾徵引道盛此論:
杖人曰:「四可,四時也;怨乃以興,冬而春也。風力聲氣,實傳心光,心不見心,以寓而顯。故《詩》以風始,是曰『心聲』」。[54]
方以智引述杖人之語,特別將「怨乃以興,冬而春也」與「風力聲氣,實傳心光」連而述之,可知所謂的「心光」,實是經由「興觀群怨」四氣之循環、哀樂兩端之一節一宣而傳遞出來的。藉用方以智《物理小識》所言釋此「心光」:「《說文》:『光,從火在人上。』人正用天之火種,而心正傳天之神光者也。以體質言之,火用為燈而發光;以理言之,未有燈火之前,光之理已具矣。」[55]得知「心光」為心所傳的「天之神光」,此天之神光可以喻指本然已具之至理,然此理又必須依存於體質以得徵驗。若置諸道盛、方以智的詩學脈絡中,則此「心光」乃蘊涵於由怨氣流轉而成的中和之聲。試看道盛〈詩論〉如此總結怨怒之氣所致之功:
通乎貞元、潛亢之道而知之,即怒怨而致中和。四時行焉,六龍乘焉,詩還其詩,吾何言哉?[56]
方以智《通雅.詩說》也有相近的論調:
孤臣孽子,貞士高女,發其菀結,音貫金石,憤讆感慨,無非中和。故曰:怨乃以興,猶夫冬之春,貞之元也。[57]
「怨怒而致中和」、「憤讆感慨,無非中和」,二說均強調了怨怒之氣具有達致中和的具體功效。而由怨怒、憤讆所致之「中和」,雖是發而皆中節的道用之「和」,但喜怒哀樂之未發的道體之「中」即蘊於其內[58],此道體也就是風力聲氣所傳的「心光」。因為心所傳之神光,猶如眼不見眼,指不指指一樣,並非自心所能照見,必須藉助聲氣之中和以呈顯,故又云「心不見心,以寓而顯」[59]。道盛於〈詩論〉中曾提及關尹所言「道寓」,用意即在於說明「以寓而顯」的道理,其言原見於《關尹子.二柱篇》:「天地寓,萬物寓,我寓,道寓。苟離于寓,道亦不立。」[60]天地萬物皆有所寓,大道亦然,苟離於所寄寓的對象,則道亦不立;同理,若非寓藏於怨怒之情以聲氣發為詩歌,則心光亦無由徵顯。論述至此,確實可知道盛與方以智論詩特別著重「怨」的情感、強調「怨」的作用,「怨」字可說是二人詩學的重心所在。